日志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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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古奔流到今的长江,二〇一四年六月十二日十五时十一分,手机摄于重庆东水门长江大桥上。
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。水殿风来暗香满。绣帘开,一点明月窥人,人未寝,欹枕钗横鬓乱。 起来携素手,庭户无声,时见疏星渡河汉。试问夜如何?夜已三更,金波淡,玉绳低转。但屈指西风几时来,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。 这首洞仙歌,意境空灵幽寂,情调跌宕婉转,在苏轼词作中可列上品。但如此佳作,却非原创。苏轼解释:“仆七岁时,见眉州老尼,姓朱,忘其名,年九十岁。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,一日大热,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,作一词,朱具能记之。今四十年,朱已死久矣,人无知此词者,但记其首两句,暇日寻味,岂《洞仙歌》令乎?乃为足之云。” 且看孟昶原作:“冰肌玉骨清无汗,水殿风来暗香暖。帘开明月独窥人,攲枕钗横云鬓乱。起来琼户启无声,时见疏星度河汉。屈指西风几时来?只恐流年暗中换。”应该说,孟作本也不错,来到苏轼笔下,56字添至83字,意境未变,结构章法未变,也就变了句读,加了些衬字和饰词而已。因袭前人之作,而比原作更成名作,与其说是苏轼拣了孟昶的便宜,不如说是苏轼的才名抬举了孟昶。 如此因袭前人,在苏词中也非孤例,比如还有因袭杜牧诗而成者。苏轼性情中人,读到自己喜欢的作品而情不自禁,高处说,是在藉此向前人致敬,低处说,不无一点游戏笔墨意味。但特就此案,似还可以别有发现。七岁小儿,有机缘且有耐性听九十岁老尼唠叨前朝宫中逸事,倒也不足奇,老尼所吟的风流君王诗作,埋于诗人心底,却在人生风雨四十年之后发酵,这就岂非异数!如此漫长的时间跨度,自是令人感慨流年,孟作能得苏轼倾心如此,恰也因其叹息流年。因这一声叹息,可成我们观照苏轼文字,探究一生诗心所寄的一个着眼。 人生在世,虽可自命神圣,其实也就是地球进化史上的一种生命物种,有生即有死,人生自古谁无死,是尽人皆知的道理。但天地之间的生命物种多多,比如“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”,哺乳动物中稍近人类的灵长类,也能有喜怒哀乐,却不解生老病死,只有人,才有自觉的时间意识,认识到生命的有限性,这自是人的了不起,却也是人生悲剧的本源。做人强悍到曹操的地步,尚且伤感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!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”,何况蝼蚁般的芸芸众生。所以汉人的《古诗十九首》哀人生之渺小:“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飙尘”; 好酒而做隐士的晋人陶潜,叹流光之无情“盛年不重来,一日难再晨”;同样好酒而想成仙的唐人李白,体察生命于天地时空的位置: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……”在苏轼这里,近似陶潜意,则有“人行犹可复,岁行那可追。”“ 亦知人生要有别,但恐岁月去飘忽”;仿佛李白语,还有“人生如梦”,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”等。 向来弄文者叹时光流逝,虽体验有别而表达各异,要就最形象且最精准,莫过形容为江河之水了。“子在川上日,逝者如斯乎,不舍昼夜”,还自是哲人悠悠说理,来到诗人笔下,则滔滔都是抒情。这情由杜牧道来:“浮生恰似冰底水,日夜东流人不知”,为呜咽委屈之态;让李煜述说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更作悲戚沉痛之声。一路看过,要数苏轼的“大江东去,浪淘气千古风流人物,”最是心事浩茫,感慨苍凉。稍加留意,可知其与其翻写孟昶《洞仙歌》同时,都在因言获罪谪贬黄州的公元1082年。前者赤壁吊古而对大江,后者忆旧怀古而望天河,都纠结于一去不返的时间之河!佛说境由心造,据此或可揣摩苏轼当时,心境怎样引领和制约着诗意。 仍是公元1082年,仍在滔滔东去的大江上,苏轼还有一篇文章《前赤壁赋》,与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同为苏轼一生最重要的文字,略有不同者,其词抚今追昔,只将时光叹息作了落寞心情的背景,其文虽也伤今吊古,却将探讨人生与时间的关系作了根本性主题。文章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展开。文中的苏子,携客泛舟月夜江上,本来赏心乐事,却让客人的悲戚箫声弄得神色愀然,遂发诘问,客人应答如下: “‘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’此非曹孟德之诗乎?西望夏口,东望武昌。山川相缪,郁乎苍苍,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?方其破荆州,下江陵,顺流而东也,舳舻千里,旌旗蔽空,酾酒临江,横槊赋诗,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?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,侣鱼虾而友麋鹿,驾一叶之扁舟,举匏樽以相属。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挟飞仙以遨游,抱明月而长终。知不可乎骤得,托遗响于悲风。" 所谓客曰:当然是苏轼自己的意思。以我对古人文字的有限认知,要就因叹人于无限宇宙时空中之无比渺小,从而揭示人生的悲剧意义,再没有比这里更充分更透彻的表达了,实为曹操之“忧从中来,不可断绝”的精准注脚。但苏轼借客之口说话,不为只发悲声,而是为了引出以下豪迈宏论: “苏子曰:‘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,而又何羡乎!且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,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’” 我小心体会苏轼这里借水与月打比方的意思,无非是说,江水长流,月有圆缺,从变动看,每时每刻都莫能止息,从静态看,水月物象却是天地之间的永恒存在罢,但这个认识,并不能消解人总要死的悲苦呀,怎么也没法理解,这就能够结论“物与我皆无尽也”,进而拥有安享江上风月的大好心情。 但苏子偏就说服了客人,令“客喜而笑,洗盏更酌。肴核既尽,杯盘狼籍。相与枕藉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”不是客人过于乖巧知趣,客人之喜而笑,是苏轼决计喜笑。苏轼是用自己的心药疗自己的心病,自个儿两手左右互博,当然必须自圆其说。 倘说苏轼在赤壁大江上,还只是说服了假想中的论敌,故乡在长江上游地区、伴随东流江水行走天下的苏轼,还颇有援引江水以说服自己的案例。在第一次任职杭州期间的公元1073年,八月十五看海潮时有诗:“江边身世两悠悠,久与沧波共白头。造物亦知人易老,故叫江水向西流。”这还只是想象造物主成了人的知音,令暂时倒灌西流的江水,作了传达哀怜人生易老的使者;到了谪居黄州的公元1082年:“谁道人生无再少?门前流水尚能西!休将白发唱黄鸡。”更是将西流溪水作了同盟军,要与一去不返的时间之水叫板了。这话其实很傻很天真,但无天真何以称诗人。明知此中悲愁不可解而强作解语,参透了“死生亦大矣,岂不痛哉!”仍能笑成呵呵。苏轼能得豪迈旷达之名,这些当然自是最好的依据。 虽知终有一死,既还没死,少有人愿自个儿找死,毕竟好死不如赖活。但人生究竟怎样活,自是各有各的活法。许多底层芸芸众生,活着只有生理上的意义;不少人只是犬儒主义地挣扎活着(有的只是犬儒而不解主义);也有远在底层众生之上的人倒是不用挣扎,活得滋润潇洒,却只注重生前的荣华富贵,而不在意死后留下的名声,最极端者愿称“我死之后,哪怕洪水朝天。”这也难怪,既然“死后原知万事空”,管那死后名声作甚?所以雄豪如李白,也放言“且乐生前一杯酒,何须身后千载名。”但李白这话,不合国人的传统文化精神,也不少人不仅认真活在当下,也还指望留名后世,而且留好名而非恶名。按照儒家奉为人生追求圭臬的所谓三不朽,亦即三种路径:太上立德、其次立功、再次立言。就苏轼而言,其非道学中人,立德不是强项;虽也仕宦一生,官运不算亨通,立功建树也不很多;倒是颇为自负一肚子学识才情,而苏轼在历史上留下的令名,的确也多赖出于文人本色的诗词文章。 公元353年,东晋穆帝永和九年春,一班文人雅士聚于会稽山阴兰亭,饮酒赏春,并即兴作诗成集,其中能文且善书的王羲之为诗集作序。序文在交代了众人聚会及作诗之由来、抒发一番人生感慨后,也探讨起死生之大事:“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。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悲夫!故列叙时人,录其所述,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” 实在说,我看《兰亭集序》,除书法堪称神品而外,文字在古人的词章之林中不算十分出色,这里让我关注的是末尾两句:“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”这位羲之先生,俨然还在生时,就思虑其死后的名声了,但寄望获得死后名声的方式,不是愿后人仰视其功业丰碑,或凭吊陵墓遗迹之类,而是读到这本诗集时,能够体会作者当时的心情,亦即乐意凭借文字博取令名,这自是晋人的风雅气度,也是羲之先生的可爱处,而类似的意思,恰也颇见于苏轼的文字。 公元1073年,苏轼游杭州法惠寺横翠阁时,写下一首七言古诗,最后四句为:“百年兴废更堪哀,悬知草莽化池台。游人寻我旧游处,但觅吴山横处来。这是想象百年以后,虽然人事已非,游人游览吴山风景,还愿发现自己的旧游踪迹。 公元1078年,苏轼做彭城太守时,念想一位唐时美人盼盼,夜宿当地名胜燕子楼,写下一首《永遇乐》,结尾说“古今如梦,何曾梦觉,但有旧欢新怨。异时对,黄楼夜景,为余浩叹。”直是推己及人,不仅自己好做美梦,还想象后人也在梦中,不仅自己雅兴十足想要幽会美人,还想象后人也雅趣不减地感念自己。还没走进历史,便想象自己已是历史舞台上的名角,得到后人的关注了。我们除了叹服苏轼的自信之外,还得敬佩他,的确有这份实力。
最后修改于 2015-11-10 10: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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